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柳树堰的女人

来源:肥壤网 作者:佚名 2016-03-27 围观:

故事会:柳树堰的女人

马大姐

在女邻居被人非礼的那个傍晚,我和大多数邻居—样,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。

名字叫锦绣,听起来很乡气、一琢磨又大气的名字。听到人喊她,我脑子里就蹦出大好山河、大好前程这些图景来。人长得也开阔,没有从农村来的做派。几年前住进柳树堰,租住的是菜场卖肉佬的房子。看不出年纪,听不出口音,她的普通话来历不明地标准。说的时候有点咬牙切齿,下颌骨就有点摇摆不定,把睑相的宽厚柔和弄出—股子娇媚来。

我经常在下班的时候,遇到她出门。她手里挽个包,头发梳得一丝不乱,结成一个髻。那发髻光溜溜的,打得结实、雅致,我摸索了几回也没学会。我说,我打的咋就跟你不—样呢。那时我不曾意识到或说留心归纳她和我们之间的—些差别,我是个心直口快的人,想到什么说什么。她听了抿嘴笑。在夕阳下,她那么整洁,容光焕发,带着好闻的洗发露的气味,像一棵散发自身香气的五月草木。我抱怨说,这是天生的,学不去。锦绣说,熟能生巧,没有天生的。我不同意,说,你手脚长得好,利索能干,不是天生的?这样票亮的脸盘子,不是天生的?就是把大姐的脸蒸熟了,能蒸出好看来?把大姐十个指头煮熟了,能煮出巧来?人能不能干,干些什么,都是天生的。我看,老天爷对你偏心眼,什么好处都落你头上了。我点点她的肩说。她笑了笑,脸色有点发红,像是被蒸了—样。天边过—朵紫色的霞,她的肩膀微微躲了一下,说,马大姐。她就低头走了。

她的包是那种老式的大包,容量大,装着洗漱用品、饭碗、衣袜,鼓囊囊的。通常她脚步轻陕,步态优美,远去的背影匀速翻翘起的—个个脚板,像首流动的曲子,让人猜想她要去的是个好地方。院子里的孩子看见了她,拍手唱:左手一只鸡,右手一只鸭,背上还背着—个胖娃娃……。她拍拍自己的包,似乎里面真装着什么好东西,惹得孩子们蜂拥过来。她看到孩子们就咯咯笑,其他时候不这么笑。有时候她回来,说不定什么时候,早晨、中午、傍晚,她从包里掏出一些糖、桔子、果冻、酸奶、饼干,孩子就会此起彼伏地喊着说,谢谢锦绣。他们的父母也呵斥过,叫阿姨。锦绣就笑,没事,我们那里,管自己爷娘都是喊名字的。孩子们就斜了眼睛看各自的父母,一嘴角的奶沫和有恃无恐。父母们都说,这个锦绣,真要带坏孩子啦。说是这么说,每当下班后从锦绣那里领回孩子,心情都是蛮好的。这个时候,孩子作业大多写完了,肚子里垫了底,精力体力也淘得差不多了,回家只管吃饭睡觉,太太平平—整宿。

没见过她有孩子,丈夫,只看到—个男人在周末的时候来。有时她不在,他就—个人在屋里待一天。我看见他出来买过方便面,买饮料买卤鸡爪,有一次买了不少菜。那是个年轻男子,修长白皙的手指,面孔清秀,没有被烟、油、酒熏黑的痕迹。显然是不会做菜,因为锦绣做得一手好菜。我们的判断来自这样的夜晚,如果锦绣的窗子里正冒出一蓬蓬醇厚鲜辣的油烟,与此同时从油烟中穿透而出笛子滴水般的悠扬快意,那么可以肯定锦绣回家了,因为一双手不可能搞出那么多名堂。锦绣的手是弄不出那种滴水般的曲子的,从她圆润结实的手下窜出的只能是油烟,火苗,一盘盘口味结实的菜。享用这些菜的,他们说是—个开发区中学的历史老师。据说他们已经贷款买了房,房子建好就结婚。

关于锦绣的手,柳树堰有—些说法。据说她在医院当陪护有些年头了,时常用它给病人们抠。它在那些中晚期癌症病人的喉咙、伤口等处留下手感,温度,也在他们心里留下痕迹,出院后的人大都记得她。有—些还来看过她。其中有个做高官的老头,几次恳请她回家专门护理他,也就是日常护理,人已经好利索了,中气很足,工资开到了天价。锦绣抿抿嘴,拒绝了。柳树堰大部分人不能理解,做高干家的保姆,和做零碎活的钟点陪护工,二者的高低优劣不言而喻。明明可以让自己的手干好活,易活,简便活,她偏要留在那一家家散发着难闻气味的病床边,在浓痰、污渍和细菌堆里穿梭,让手变得粗糙又低贱。这是邻居们私下交流的看法,—点点不满,泄漏了他们对这个女邻居的某些期待,和莫名其妙的心疼。他们看,锦绣的眼光又怪异又喜悦。这个锦绣,真要带坏孩子啦,他们说。可是他们和孩子都并不减少往她家走的频率。改变方向,对他们来说就像改变穿衣吃饭之类的日常习惯,是—件需要下决心的事。

那一天,时间在七点左右,大多数人在家里吃饭洗碗,靠路这边的卧室窗子都是黑的,很安静。陡然,就响起来类似警报的呼啸声,一声—声拉得怪异。都丢了饭碗,趴窗细听,声音却停了。纷纷跑下来,我们担心,或者说希望发生一些什么。我们是预备跑到开阔的地方,视察天空的。那声音很像来自擦破风声的空中飞行物。结果就看到了衣衫不整、蜷缩在地的锦绣。一刻钟前,锦绣在院墙下被人按倒了。她少了三粒纽扣,—块衣襟,若干头发,多出半轮耳垂。那接近警报的惨呼声是那男人发出的,整个过程锦绣—声没吭。

锦绣在我家哭了很久。有人忙着给她烧糖水鸡蛋,压惊镇痛的。有人拿来毛巾衣服给她抹、换,她一概不接,只顾捂住眼哭。眼泪水和汗水浸透了枕巾,她的头发,衣服背心,像有人把她架在大火上蒸。锦绣的皮肤白,如果要蒸,会成粉红色。我想起了我们在某个黄昏的对话,说的是蒸我煮我,说的是她天生漂亮。当时她的脸蛋还有点发红,发紫,好像漂亮不是—件好事。看来真不见得是好事。

那晚,锦绣像个黄花大闺女一样,扭扭捏捏,悲痛欲绝地哭,把我们哭得鸦雀无声。所有的话都说完了,即使冒出了新词,也被那哭声弹到墙上,天花板上,哪道缝隙里,没半点印迹。我们不时对着眼神,既尴尬,又惊讶。还有点无趣。就是冲着我们的殷勤好意,她也该早早歇下来。到后来,侵犯她的人似乎是我们。那哭声听成了对我们的声讨,没完没了,积蓄了很多年似的。她终于找到了—条疏通的渠道。这种奇怪的感觉在我们之间波动着。期间有个人嗫嚅着问了句她男友的电话,她的声音停了—停。几个人掏出了手机,但她嘴里没有再发出声音。趁我们不备,她跳下床朝门外跑。我们在后面跟。漆黑的路面响起整齐的脚步声,有虫子受了惊吓,停止了呜叫。跟到她家,敲门不应,只好散了。按说强奸未遂,不过受了惊吓,睡一觉也就好了。不至于发生什么状况。谁知第二天,她一天没出门。第三天,第四天。第四天是周六,早晨,她那个年轻男人用钥匙打开了门。不久,他匆匆出来了。我们都看到他乌黑的头顶和投影,在渐渐明亮起来的阳光下晃动着,快速走远了。两个月后的—个早晨,他也是这样子走出她家,走出柳树堰,再也没有回来。那时我们都不约而同地想起了这个事件,而若有所思。

在这个早晨,我们当然无知无觉。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,锦绣用了几个礼拜时间来修复,这事多少让我们有点纳闷。

高老头

在我就医的中心医院,锦绣有些名气。这完全取决于她的工作出色,多年如一日树立的好口碑。我不是她护理的第—个顾客,是病情比较复杂的—个。我进院时是肺癌晚期,术后一直靠呼吸机呼吸。她来的那个早上,我刚赶走第三个跟她年纪相仿的陪护,是用不锈钢茶缸砸走的。看见她们就叫我生气。我只要摘下呼吸机,就会对我的子女咆哮,让他们统统滚蛋。一下班就出现在我床前,按胳膊按腿,问寒问暖,好像我是他们手下的木偶娃娃。连同我的主治医师在内,穿梭在病房的白大褂们个个怀揣谋财害命之心,医术平庸,手段毒辣,欲置我于死地而后快。我对他们充满了戒备和积怨。我的目光吓哭过—个实习女护士,她的针头因此留在我因为每天注射而发硬的血管里,怎么也拔不出。从此我没再见过她。如果我的眼睛能杀人,这个病房已经堆满了尸体。我的办公室、会议厅经常尸体如山,他们坐在下面既不敢跟我对视,又不敢不跟我对视。那时周围人事太多,太庞杂,我没有时间生病。去年我退了,一有时间,这病就来了。来者不善,这病木看人的地位,阶层,身份,现在也不分年龄,逮住谁是谁。我工作了一辈子,结局就是躺在这个空荡荡的发出怪味的房间里。来看我的部下不超过十人。十年前我老伴住院,也是差不多的病房,每天来看望的人络绎不绝。我只在住院的第一天守在床头,那天全院的护士都分到了鲜花。她们喜悦地进出病房,像在庆祝我老伴得病住院。现时不同往日,人走完—生各种滋味都得挨。

那天,锦绣踏着尸体而来,脚步稳健,目光沉静,坐在我的床边领受着我目光的杀戮。在她雷打不动的笑容里,我感到她有备而来,因此敌意更加浓重。那时我反感一切肢体健全、有心理优势的人。儿女们向锦绣介绍我的情况,规矩种种。最后小女儿蹲在床头问我,爸爸?锦绣就站在身后,我叫她走。我是用眼神传达意思的。她当时手里捏块毛巾,迎着我的目光笑了下。这之前,还没有人在我的注视下笑得出来。我一愣神,热乎乎的毛巾贴到我额头上了。我的眼睛被弄得潮乎乎的,有些迷糊。她上上下下地抹我,像抹桌子一样,不顾我在她手下发出咆哮的前期发声。好,我走。她换了—把毛巾,说,你睡过去了我就走。她答应了,我就停止了表达。等我半夜醒来,她还在。家人都不在,她歪在椅子上朝我微笑,睁着两只亮晶晶的眼,问我饿不饿,喝水不喝。我愤怒地盯着她。她支起身子,探向我说,这会儿没个人,我能走吗?您这样的重病号,能发脾气的不多见哩。想要什么样的伺候您,给我说说,兴许我能给您找到。我不中您的意,您身边不能缺人是不是。不想让孩子成天守着,挂着,您就得用上我们这号人,用着省心,省力,就费点钱。给我们减轻生活负担,也给孩子减轻压力。您那一帮孩子,多好,多孝顺,怎么就没个好脸色,让孩子多着急,也对您恢复不利是不是。心放宽了,您会一天天好起来。……还想我走?好,好。

她说她的,我不理。后来我干脆把眼闭起。我看出来了,这个女人有点难打发。她就说那句,好,我走。我就走。还有那句,这会儿我能走吗?交替着说。翻来覆去说。我既然不能用目光将她消灭,不能把茶缸(换了个塑料的)掼到她盖着刘海的那张笑眯眯的脸蛋上,还不能出声,只有把头别向里侧睡觉。

傍晚,孩子们来了,我用笔传达了我的决定。笔尖穿透了纸张,墨水的印渍直透本子后面好几页。我急促犀利的笔力令他们感动惊喜,不解,精神振奋,然后面面相觑。我看出他们的犹豫,气得眼睛发黑,用笔尖快速点着端痰盂出门的锦绣。接着我奋力把笔扔出。我的大儿子一动不动,闷声受了我这一笔。小女儿赶紧按住我腹部,脸色黄黄的,生怕我伤口撕裂。看他们还在犹豫,我伸手扯我脖子上的大小管子,儿女们都扑了上来。小女儿的眼泪流得最长,爸我留下,我陪您好不好?

看到他们抹泪,我的心都不跳了。我对自己说,不如死了。我不想再听到呼吸机那烦人的呼嘎声了,不想看到自己半死不活地躺这儿,费钱,费力,费心。儿女们白天忙累,晚上哪有精神守我。我让他们明天给我找个中用的来,轰走了他们。

这晚锦绣基本没事可做。女儿给我洗的脸,手脚都擦过了。她光看看吊瓶。我斜向她的眼神里就有了胜利的光彩。她也朝我看,笑眯眯的,大概她不知道自己明天就得卷铺盖吧。只要闭上眼睛,等睁开的时候看到的就不是她了。她将是留在我床头时间最短的—个。

锦绣护理了我三个月。我不记得她后来怎么留下的。术后我很虚弱,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。我想念我家的狗,胜于想念远在英国的四儿子。但是他们都不能来。狗自然是医院明令禁止的,儿子还不知道我得了病。他正处在考试关键期,我一时半会还死不了,想等好了再当作—件趣事告诉他。四儿子比我有出息,长相像他妈妈多一些,性子不知像谁;他在我面前时老使得我生气,因为他仗着我对他的疼爱,不分场合抨击我进行的公共事务,甚至整个国内事务。他不回来远比他在眼前让我舒心。出国是他妈妈的遗愿之一,她对他的期待好像来得比其他子女强烈,就像她只生了他_个。归根结底,我想念四儿子,只是出于理论上的想念。还有理论上的担心,小女儿都成家了,就他单着,我不希望他给我领个洋鬼子回来。他妈妈也不会愿意他这么办。

锦绣从哪天开始同我谈起我的四儿子的,是个什么由头谈起的,我不记得了。她说话不多,很擅长聊天。她问儿子多大,帅不帅。我告诉她,他长得像他妈妈,作为男人来说不算长得好。今年小三十了。别看锦绣没成家,很会拉家常,几乎每天都提起我的儿子或狗。她鬼机灵,知道谈起他们我就不能冲她发脾气。我让小女儿从家里搬来了一摞子相册,有精神时,我就指给她看我家的人。其他人她都看过了,就是每天东来—个西晃一个的那些人。他们等我死了也不会有什么变化。主要是给她看我老伴年轻时的相片,让她同四儿子的相片对比。

说起来,那段病床时光是我这些年来过的数得着的安逸日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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